張耀升 縫

  很喜歡張耀升的小說,他文字裡那些灰暗蒼涼,用不安的視角解讀世界陰暗的片面。「縫」這本短篇小說集,充溢了對人性的惶然恐懼、卻又試圖面對的思考,即使書中的那些堅強好壞難定。張耀升擅於誇張並風格化整體氛圍,藉此襯托故事中人性的怯卑和本能,我便擇其「藍色項圈」和「友達」兩篇短篇小說談談。

 

  「藍色項圈」和「友達」為兩篇相互呼應的短篇,以不同的人物視角,觀看一個悲劇的始終。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個升學主義盛行的校園,一個個受不了課業逼壓的學生,在傳說中鬧鬼的四二○寢室將脖子套上懸繩,在白晰的皮膚上烙下藍色項圈,藉死求生,拋棄了過往和人性,加入這個冰冷而功利的體系。

 

  制度對人性的壓榨,這樣的主題或許不算新穎,但張耀升卻以獨特的視角給予故事全新的感受。故事篇章的起始,便是如鬼故事的氣氛鋪陳;鬼影幢幢的宿舍,光影搖晃的浴廁,喃喃迴蕩在傳聞鬧鬼寢室內的讀書聲,詭異氛圍從一開始便惹得讀者背脊發涼。然而這些氛圍所包裏的,卻是被折磨到失去尊嚴的人性輓歌,和文字風格相應,兼顧深刻思想和可讀性,並且巧妙地相互融合成特立獨行的文體,這是我認為兩篇小說出彩之處。

 

  在「藍色項圈」中,衣櫃的穿梭無疑是個出色的隱喻。爬過隱藏在衣櫃後宛如陰道的狹小通道,到四二○房上吊尋死。死亡、重生、扭曲的三位一體,都濃縮這個具現的譬喻中。所有想要重新在體制內奪得上位的學生,必需讓自己體內的一部分捨去,才能面目一新的重生。或許他們必須死亡才能重生,可是這樣的重生也讓他們的一部分死亡。其間的曖昧難解,張耀升用一個狹窄陰暗的通道、房裡懸掛的一條繩,為這些尚找尋不到人生意義,卻已學會生存方式的學生發出悲嗚。青春懸死於樑上,他們重生,用扭曲的步伐學步成人。

 

  而「友達」的敘事角色,林友達,這是他的真名。

 

  「友達在日文裡是朋友的意思,從小這個觀念被刻在他的意識形態裡,日日夜夜呼喚,他不能沒有朋友,不能讓名字變成對自己的諷刺。」然而學園生活裡,他被喚作「小強」,征服了升學制度,由最後一名爬到全校榜首,打不死的蟑螂。而且他和唯一好友存在的友情,被環境壓迫得變形。他需要朋友,但卻不能扺抗現實世界對他的要求。

 

  「友達」將人際關係扭曲的可能發揮到了極致,這點和日本文學對人性陰暗面的關照異曲同工,同樣尖銳,同樣領人到最深,無法喘息,就像近期所看過的「告白」一書,情感在特定的情境所被塑造的負面可能性,腐蝕人心。張耀升的文字詡詡如生。

 

  小強知道阿文才是唯一值得交往的朋友,他知道同學和老師的吹捧都是虛假的地位崇拜,他知道阿文要求自己虐待他作為抒壓的管道並不健康,他知道他應該理解阿文,因為他們都一樣。可是他卻無法在體制之下真誠,也無法原諒自己,竟然發現自己和阿文一樣不堪和病態。

 

  「阿文,為什麼你要死,如果你死了那你就不要再回來。」

 

  失去最好的友人,小強受到了傷害,然而傷害源於過往,源於對內疚的念念不忘,這對生存為上的人而言是失勢的危機。解決之道唯有遺忘,就像「藍色項圈」裡所描述,「將脖子套上繩索,死過一遍,回來後他們已不是人類。」死亡再重生,重生即死亡,這個意象完整的貫穿「藍色項圈」和「友達」兩篇小說,張耀升顯然對純真一去不回的無奈事實深具感觸,就和「白夜行」中所描寫的良善消亡,主角們只能一次次踩過自己道德的底限去尋找生存的微弱光明。

 

  篇末的最後一段替兩篇小說寫下完美的註解。

 

  「緩緩地,小強抬起頭,校園圍牆外的遠方的霓虹燈尚未亮起,而小強卻已經一腳踏進了成人世界。」

 

  成人世界是個閃著粉紅色光芒的霓紅店招,遙遠夢幻,然而在被光芒溫暖之前,他們不得不先邁步向前。至於這些醜陋能否指引他們邁向真正的成熟與幸福,張耀升維持了文學小說該有的曖昧性,陳述而不加斷言。不過,希望粉紅色的光芒在頭頂亮起,應該是所有辛苦邁步、儘管是不則手段但卻殘破不堪的靈魂最後的依歸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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